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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心安处是吾家
2024-01-25 09:03:10 来源: 作者:黄大刚 【 】 浏览:96次 评论: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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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在路口,牛爹就看到“美里古村”的指示牌,牛爹当然认识去村里的路,可他忍不住看那牌子。

   村口不知什么时候修了一个大停车场,停满了车辆。一辆白色的轿车,转了一圈,到牛爹身边停下来,司机落下车窗,脸上泛起微笑,递一根烟过来,牛爹莫名其妙,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。司机指了指他的身后,“大哥,这个地方有车停吗?”“哦,没有。”牛爹忙闪开身。

   车才停稳,孩子就推开车门,欢叫着跑在前面。从村口到村里隔着一片田野,牛爹印象中,那片田地随着村人涌进城务工而撂荒,被杂草占据。现在,水稻、蔬菜、玉米、圣女果、地瓜等各形各色庄稼被弯曲的田埂规划成大小不一的方块,在温热的阳光下生机勃勃,那喜人的生长架势激活了深藏在牛爹身体的密码,牛爹莫名欢喜起来。

   张总在电话里说的田园管家,就是种这些庄稼吧。这是牛爹第二次跟张总打交道。张总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,牛爹正坐在小巷口枇杷树影下打盹儿。枇杷树叶肥厚、浓密,被高楼阻拦的风从小巷挤了过来,吹得牛爹眼皮有千斤重。没有人来修鞋,也没有人来擦鞋,牛爹的眼皮粘到了一块。眼睛虽闭上了,牛爹的耳朵可不敢有点半松懈,听到不同寻常的脚步声,他就警觉地张开眼睛,不安地四处张望。脚下那些修鞋和擦鞋的工具,还有兼卖的鞋垫都摆放在一个特大号的编织袋上,把袋子一收,拎起来就能走。

   牛爹正恍恍惚惚,电话响了。牛爹睁开眼,掏出手机,抻长胳膊,终于看清了来电号码,不认识,牛爹又把手机揣进了口袋,任凭它响。不知是不是牛爹以前看房时留过电话,那些陌生的来电中,卖房的电话最多。开始的时候,牛爹如抓住稻草的溺水者,问来问去,自个儿都觉得啰唆。自从回村子建房后,再接到这类电话,哼都没哼一声,直接就挂了。牛爹以为不接听,对方会识趣地放弃,可铃声才停,接着又响起来。旁边小卖店的那个小伙子以为他睡着了,过来捅了捅他,“叔,你的电话响。”

   牛爹掏出手机,抻长胳膊,一看,还是那个陌生号码。

   “喂?”牛爹粗着嗓门儿问。

   “您好,请问您是牛爹吗?”对方并没

   有被牛爹厌烦的语气影响,还是彬彬有礼地问道。

   “你是谁呀?”

   “哦,我叫张兵,现在承包了你们的老村,跟你商量一下,想租下您在旧村的石屋。”

   石屋是牛爹爷爷的爷爷建的,牛爹小时候常听奶奶念叨当年高祖父四兄弟建石屋的故事。高祖父四兄弟穷得衣不蔽体,但年轻力壮,有的是力气。不知远到哪个年代,村子旁的火山爆发了,浓烟滚滚,赤红的岩浆如洪水般奔涌。牛爹在电视上看过火山喷发的情景,现在,那座火山已长满了茂盛的林木,留下一个叫火山口的名字,还有到处趴窝的石头。高祖父四兄弟扛着铁锤,拿着凿子,山上彻夜不停地响起敲打石头的“叮当”声。

   三个月后,四兄弟抬着石磨一般大的方形石砖虎虎生风地下了山。在本地建房子,一般人家用的石砖只是一面光平,光平的那一面朝外,屋内的还是石头凹凸的原样,只有富裕人家才用得起两面光平的石砖。可高祖父四兄弟把石头打得像水面那样平,他们啥都不用,直接把石砖往上垒,石砖的缝隙严密得针都扎不进去。多少年过去了,时光把屋顶的木梁蛀朽,屋瓦被风吹飞,可高祖父兄弟垒起来的屋墙任多大的风袭来也摇撼不动。

   牛爹惊讶得嘴巴张成了半圆,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有人会像他在城里租房子一样,跑到村里租那破旧的老房子。可那一声“啊”却卡在了喉咙,多年在城里的生活经验告诉他,可不能让对方知道他的底牌。

   待问清楚其他村民出租的价格后,牛爹才说:“别人要多少钱,我就要多少吧。”张总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回老家,好把合同签了。可牛爹实在脱不开身,牛牛每天上学要接送,周末又舍不得收起鞋摊,牛爹说让邻居大旺代签,张总却寻到了城里,把合同交给了牛爹。

   牛爹没想到张总那么年轻,应该和儿子大牛年龄不相上下,细皮嫩肉,一点也不像做农的样子。

   “哎呀,跑得这么远干啥,电话里说一声就行嘛。”牛爹说。

   “不辛苦,刚好也要回家。”张总似乎担心牛爹过意不去,宽慰道。

   “你是城里人?”牛爹从头看到脚,又从脚看到头把张总扫描了一遍,眼里塞满了疑惑,“在城里多好,你跑到村里做什么?”

   “大叔,我和村里谈妥了,承包你们的旧村,建共享农庄。”

   “谁会去那里啊,我们村里人都跑到你们城里来了,我劝你一句,别把钱打水漂了。”牛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。

   “大叔,你不知道,现在的城里人,在城里住久了,就爱往乡村跑,调整一下生活节奏,感受一下原生态的生活。你们村很有特色,石板村巷,火山岩做成的石屋,通风透气,住着可舒服了。”

   这话触到了牛爹的隐痛,不知道年纪大了还是别的原因,牛爹觉得城市越来越吵,难以入睡。坐着头就像鸡啄米般打盹儿,可一躺到床上就如烙煎饼般翻来覆去,没等睡意袭来,就已经听到楼下早市的声音。各种市井的声音汇成了洪流,冲进牛爹的耳朵里。

   牛爹越来越想念老家那张床了。看来这个年轻人不简单,有胆识有眼光,人家生在城里长在城里,条件那么好,还那么拼,牛爹不由想到了儿子大牛那懒洋洋的样子,心里泛起自个儿也说不清的滋味。

   “你说得对,在老家睡就是香,在城里,我睡不着的时候,就特想回老家。”张总发现牛爹神色不对,忙说:“大叔,房子平时没人住,放在那里也荒废,你把房子出租给我,每个月有房租,多好。当然了,以后,你要是想回来住几晚,我免费给你住。”

   张总说着,把合同翻到签名那一页,把笔帽拧开,递了过去。牛爹并没有像电话里应的那样爽快,他抻长胳膊,把合同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,变了脸色,指着合同的租金,说:“你看看,你看看,我那房子多大,一个月的租金才那么一点,不及我在城里房子租金的一半的一半。你知道我现在租的面积多大吗?也就等于我老家房子的一点点。”

   “大叔,城里的房价当然不能和村里的房价比啦。”张总说。

   “我知道不能比,但差别也不能那么大啊,城里的房子是房子,村里的房子就不是房子?”牛爹声音高了起来,恼羞成怒的样子。

   “牛爹,话不能这样说,你知道的,村里其他人都是租这个价钱。”张总解释。

   “他们租是他们的事,我要留着回去睡觉。”牛爹说着,作势收摊走人。

   “大叔,别急嘛,不满意,咱们好好商量,我看饭点到了,咱们到旁边的小食店边吃饭边聊,怎么样?”

   见牛爹还在犹豫,张总拉着牛爹就往小食店走。几杯酒下肚,牛爹亮出了底牌,每月租金加一百元,没想到张总满口答应。牛爹心情大好,酒也喝得豪爽,半醉时,和张总勾肩搭背,吹嘘起当年在村里种庄稼没人能比,他要是排第二,没人敢说第一。

   牛爹当时只是随口说说,没想到张总还记着,现在农庄缺田园管家,张总便想到了他。

 

 

   那个下车的孩子像小鸟般欢快地向村庄扑去,“慢点,别摔了。”孩子父母加快了追逐的脚步。

   孙子牛牛来这个村子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孩子那样兴奋?牛牛应该不知道这个村子就是他的老家。孩子出生前,牛爹已在新村建了新屋。

   也不知谁带头,这些年,村人陆陆续续沿着新开通的公路建新房,房子建多了,便形成了新村。

   牛爹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,房子靠近公路又吵,灰尘也多,现在的人跟牛公比起来,眼光怎么差得这么远。唐朝时,县里牛氏的始祖牛公走到这里,看到前有明塘,后有绵延的社延岭,便在这里建村,沿着水塘,用条形火山石块铺设的古石道,呈扇形串起了依地势坐东朝西的房子,祖谱上介绍“阖族兄弟团居此里,绵衍数百年不杂以异姓”,牛氏子孙在这里开枝散叶,繁衍至全县各地,现在还有“美里八景”之说。

   牛爹是村里最后在新村建屋的,周边的人都很奇怪,好强的牛爹竟成了村里的“落后人士”。遇见牛爹,那句“什么时候在新村建屋”的话常挂在嘴上。问得多了,牛爹好像欠人家的钱不还似的,有点难为情,最后干脆说:“没钱拿什么建,拿瓦片当钱啊,要不你借我点钱?”这招很见效,问的人立即哑了。

   大家都知道这是牛爹的借口。牛爹是村里最早进城打工的,这些年,不建新屋,也没给儿子娶媳妇,没办过花钱的大事,建新屋的钱还是有的。

   牛爹也一直纠结这事,他一心在城里买房,在城里有了房子,才像地里的庄稼把根扎下。进城后,牛爹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,东西越搬越多,蜗牛般随时把家背在背上。

   和形形色色的房东打交道成了牛爹的噩梦,那些房东摆出来的嘴脸,好像租他们的房子让他们吃了多大的亏,才住不过一年,就提出要加租金。平时洗澡时间长一会儿,灯亮久一点,总装脸作相,指桑骂槐,恶言恶语,不堪入耳。

   牛爹开始在建筑队干,这活儿虽说艰苦,但工钱多,领了工钱,牛爹除了留下零头,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外,直接存进银行。牛爹记不得建了多少个楼盘,从城东到城西,从城南到城北,哪个地段,牛爹都能说出他建过的楼盘。牛爹建房子很精细,从不偷奸耍滑,更不会偷工减料。工休之时,他买上一包好烟,凑到售楼处,见人就递,脸上堆满笑容,打听内部价格小心探求像他这样的建设者,能不能再优惠。还真有这样的楼盘照顾牛爹,在内部价的基础上,又给牛爹优惠两万块钱,条件是牛爹十天内要交首付。

   牛爹想疼了脑仁,向所有认识的人张口借钱,还是凑不够首付,快到手的房子就这样被别人买走了。牛爹一想到钱,就涌起口干舌燥时对水的渴望。他把烟戒了,把酒也戒了,除了把肚子哄饱,他把能节省的都节省了。

   牛爹满脑子除了钱还是钱,甚至歪门邪道的想法也随之冒了出来,但一辈子没有让良心蒙过羞的牛爹用力地甩着脑袋,把这些不良想法都清空了。收了工,牛爹不像别的工人放松一下疲惫的身体,牛爹背个垃圾袋,捡完工地的垃圾,又寻到工地外面,虽然那点垃圾卖不了几个钱,但牛爹还是满心欢喜,毕竟有收入总比没有强,增加了这些收入,就加快了买房的速度。但房价上涨的速度就更快,把牛爹甩得越来越远,最后,牛爹再也提不起看房的兴趣。

   牛爹不愿再想房子的问题。租房就租呗,反正已租了那么多年。老屋旧就旧呗,反正现在也没有人住了。

牛爹心底还留恋老家的房子。说来也奇怪,在城里睡不着的时候一回到老房子,吃过晚饭没多久,牛爹就呵欠打个不停,躺在当年和老婆子结婚时老旧的木板床上,听着蛀虫长一声短一声的吟唱,很快就滑进了梦的深处。

想起老婆子,牛爹的心就隐隐作痛。当年,他外出打工,把这个家丢给了老婆子,孩子小不说,母亲又瘫痪在床。老婆子独自干完地里的农活儿,还要赶回家忙家务,照顾老小。

牛爹一年到头才回一次家,他总宽慰老婆子:“等我挣钱买了房子,就接你到城里享福。”房子没买到,大牛读大学那年,老婆子如熬尽了油的灯,一场大病把她卷走了。

如果当年老婆子在的时候,张总像今天这样邀他回来打工就好了,这样,他也可以分担一下老婆子肩上的重量,老婆子不那么苦累,或许那场病就不会来。牛爹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可他还是情不自禁这样遐想。

 

 

   牛爹拨了张总的电话,张总不接。牛爹便随着人流在村里闲逛起来,现在,这个村已没有村人居住了,来来往往的都是游客。

   牛爹发现,村里除了沿着池塘建了一排露台,村路还是土路,树还是那些树,房子还是那些房子,只是稍做了修整和利用。但村里的热闹超出牛爹的想象。村头竹丛旁的水田里,有四组学生模样的小孩在进行插秧比赛。田埂上老师和同学不断地喊加油,田里的小朋友拼速度,裤子掉下来也没空腾出手来拉一下。椰子树下,滚铁环竟也发出一阵阵笑声。原先村里的谷仓挂上了“美里会客厅”的木匾,说白了也就是个吃饭的地方,方桌围着几个人,村头姩正在教他们做薏粿,村头姩见到牛爹,正欲打招呼,就被已包好薏粿的游客欢喜的叫声打断了,村头姩让她做好标识,一会儿放到锅里去蒸,“多久才熟呢?”那游客急切地问。“半个钟头吧。”

   村头姩朝他笑笑,答道。牛爹见靠里用石头垒起的灶台前,游客一家三口正在忙碌,父亲几乎趴在地面,鼓着腮帮,吹那才点着的柴火,母亲端着已洗好的青菜,站在儿子旁边,儿子像模像样地拿着铲子,观察着锅里油的动静,“这,这,叫服务员炒不就得了。”

   牛爹在一旁看,忍不住说道。“这你就不懂,自个儿炒的才香。”儿子的回答,如石子丢到了水里,牛爹马上看到父母脸上漾起满意的笑容。

   牛爹东游西逛,发现村里供游客玩乐的地方还真不少。在木匠坊,聚了些小孩在制作木枪、木剑之类的玩具;在陶艺房,大人和小孩两手都是泥,围在工作台前揉泥巴,制作器具……牛爹看几眼就走开了。牛爹想不明白,这些他小时候都玩腻了的把戏,对这些人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,牛牛来过后,竟比去游乐场还开心。

   牛牛学校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组织学生开展课外活动,牛爹记得以前叫春游和秋游。那天,牛牛拿回学校通知书,上面写的竟是研学活动,把活动说得高大上。

   “爷爷,下周二我们就要去研学了。”牛牛摇着手里的通知书,老远就冲牛爹欢叫。牛爹接过来扫两眼,知道这样的通知书是怎么回事。果然,加黑的“200 元”烫了一下牛爹的目光,牛爹眨眨眼,顺着往下看,最后一行要求家长签名。

   牛爹把通知书交给牛牛,说:“爷爷眼花,给你爸看。”

   吃过晚饭,牛爹正在屋里捧着手机刷视频,牛牛推门进来,把学校研学通知又递过来,“爷爷,我要参加学校的研学。”“跟你爸说就好了。”“我爸说由爷爷决定。”牛牛说着钻到了牛爹怀里。

   牛爹清楚大牛的言外之意:牛爹同意了,二百块钱的研学费就由牛爹掏腰包。牛爹心里窝火,又不便在牛牛面前发作。见牛爹不说话,牛牛急了,摇着牛爹的大腿,“爷爷你就让我参加好不好,牛牛爱爷爷。”牛牛说着,踮起脚尖,在牛爹满是皱纹的脸上亲了一下,牛爹心中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,“好好,爷爷现在就给牛牛钱。”

   牛爹从草席底下翻出一个粘着鞋油的布袋,拉开拉链,里面大多是零钱,只有两张是红色的百元大钞,一股鞋油味若隐若现,“爷爷,你的钱怎么这么臭?”牛牛捏住鼻子,“不想要是吧?不想要还给爷爷。”牛爹作势伸手要拿钱,牛牛眼疾手快,拿钱的手一下子藏到了身后,“不臭,不臭。”牛牛说着转身就要走,“爱一下爷爷。”牛牛犹豫一下,把钱放进口袋,踮起脚,在牛爹的黑脸上响亮地“啵”了一下。牛爹在牛牛耳边问:“是你爸叫你的?”“爷爷真聪明。”牛牛“咯咯”笑着跑出了。

   自从牛爹让大牛每月交伙食费、房租后,再想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分钱,真应了村人说的,一分钱打九拳也不掉。

   牛爹记得,大牛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,他从来不贪吃,手里的食物无论多么美味,总是慷慨地分享给周边的小朋友,大牛小时候的伙伴很多,他们常聚在大牛家玩耍,大牛走到哪里,都跟着一帮人。

   牛牛研学归来时,小脸蛋晒得通红,衣服上沾了不少泥点,“你这是去干什么了?”牛爹皱了皱眉。

   “爷爷,我告诉你,今天真好玩。”牛牛脸上的兴奋还没有散去。

   牛爹不接话,他知道,牛牛一会儿准像竹筒倒豆子,一句话也不剩。

   “今天我学会挖地瓜和插秧了!”牛牛自豪地说。

   “挖地瓜和插秧有什么好学的。”牛爹不以为意。

   “哼,爷爷肯定不知道,挖地瓜和插秧可难学了,挖地瓜一不小心就会挖伤地瓜,插秧呢,插得又稳又直又快比你补鞋还难。”

   “我不知道?!”牛爹不服气,但一下子不知从哪跟牛牛说起。

   “我们还进行了比赛。”

   “是吗?阿侬得了第一名?”牛爹求证道。

   “没有。”牛牛脸上涌起沮丧的表情。

   “得了第几名?”牛爹不安地问道。

   “不说了不说了。”牛牛不高兴地嚷起来。

   “不说你就下去走路。”牛爹停住电动车。

   “最后一名,行了吧。”牛牛生气地喊道。

   “你啊你,真不中用。”牛爹用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牛牛的额头,这是牛牛让牛爹最失望的成绩。

   吃晚饭时,大牛边翻着家长微信群边怨道,“不知学校怎么搞的,竟拉学生去插秧和挖地瓜,还收那么多钱。”他突然把手机递给牛爹,“爸,你看,这张照片像不像咱村?”牛爹接过来,一眼就认出了隐在竹丛后的石屋。

 

 

   脚步牵着牛爹来到旧房子面前,墙还是高祖父当年垒起来的火山岩石墙,只是屋顶翻盖一新,他站在门口,抻长脖子往院里张望,伸手欲推院门,却停在了半空。这时,牛爹的手机响了,是张总,让他到生产队办公室来。

   “哎呀,不好意思,今天人多,刚才在忙。”张总略带歉意地边给牛爹倒水边说。

   “人多是多,可那些祼露泥土的地方,铺一下水泥。”牛爹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,建议道。

   “大叔,这就变味了。来这里的游客,就是从钢筋水泥的城里出来透透气的。来到田野,想沾的是土气,沉浸到其中,才能感受到来自田野的快乐。客人太多,现在,我们急缺会种田的田园管家。在我们农庄打工,你尽管放心,工资不比城里低,怎么样?”

   自从老婆子走后,牛爹就厌透了城里的打工生涯,他寄希望于大牛大学毕业后能捧上铁饭碗,可大牛考了几年,分数却是一年比一年低。最后,大牛不但举起了双手,连双脚也举了起来,只要不让他考公务员,让他干啥都行。

   牛爹也灰了心,大牛就那样,再怎么不甘也只得认命,除了打工,也没有别的选择。偏偏大牛打工的心思多,挑三拣四,不是嫌工资低,就是埋怨工作辛苦,一个岗位没干两三个月就跳槽,领的都是试用期的工资。

   “我一个大学生,工资那么低,我不干。”大牛振振有词。

   “不管干多大事业的,都是踏踏实实,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。”牛爹耐心地引导道。

   “那我读大学有什么用?”大牛理直气壮地反问道。

   “大学生怎么了?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。”牛爹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。

   “我的事不要你管。”大牛撂下这话,转身就走。

   牛爹心里涨满气,“不管是吧,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看你能混出个啥。”没了牛爹管,大牛更加自在了,常干一段时间,就不上班了,待钱花得差不多了,才去找工干。

   说不管只是心里有气,毕竟是儿子,老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,既然自个儿管不了,给他找个老婆管一管或许还有效,就像牛犊套上了笼头,心才稳下来。

   大牛知道老爹要给他介绍对象,立马跳起来,鼻子喷着粗气,“都什么年代了,你还来这一套。”

   “介绍又怎么了,只不过让你们认识而已,谈不谈是你们的事,又不是包办。”

   “我的事我知道怎么做,不用你操心。”大牛说到做到,很快就找到了对象。

   “看来这小子还不笨。”牛爹心里偷着乐,催着大牛赶紧领证办酒席。可一谈婚论嫁,女方就支支吾吾,催得急了,干脆找个理由分手了。牛爹怎么也想不通,两人都一起睡觉了,怎么就不结婚呢。

   “你有房吗?你有车吗?人家干吗要跟你结婚?!”大牛气咻咻地反问道。

   “房子和车结婚后可以一起挣钱买啊。”

   “你以为那么容易呀,你干了多少年,买房了吗?买车了吗?”大牛怨怼道。牛爹一下子没了底气,嗫嚅道:“打工大多是过日子,有多少人能买得起车子和房子。”

   “不跟你说了,白费口舌。”大牛不耐烦起来。

   失恋后,大牛再提不起恋爱的劲头。一年又一年,时间过得很快,一转眼,大牛就三十出头,春节回到村里,跟他同年龄的,孩子已满地乱跑。

   “什么时候喝大牛的喜酒啊?”面对村人热情的询问,牛爹僵硬地笑着应道:“哦,快了快了。”

   牛爹又急又无奈,只得放软了语气催大牛,可大牛还是那句话:“没房没车结什么婚。”恼怒的样子,好像这苦果是牛爹造成的。

   “没房没车也有结婚的。”牛爹弱弱地辩道。

   “我想结,可没人嫁给我啊。”

   “那我托人介绍。”牛爹试探道。

   “随便。”大牛无所谓地继续玩手机。

   牛爹还真的托人找到了不在乎车房的姑娘。姑娘叫豆花,在城里当保姆,老家在隔壁县,说的却是同一种方言。这点牛爹最满意,牛爹最怕说普通话了,他总是说得怪腔走调,讲了半天,听者还是云里雾里,提示他说普通话,他急得口吃起来,辩道:“我,我说的就是普,普通话啊。”

   豆花比大牛大三岁,脸上留下时间的痕迹。

   “这也太显老了吧。”大牛迟疑地说。

   “女大三,抱金砖。女子年纪大点,才会疼人,关键,没想着车啊房的,心才稳,日子才过得实在。”

   大牛没了话,那次失恋寒透了他的心。可婚床安在哪里呢?城里是租的房子,除了把婚床安排在老家,别无选择。豆花随大牛回了趟老家,择结婚日子时,豆花满脸迟疑。“豆花,你心里是不是有事?”牛爹问。

   “也没啥事。”豆花扭扭捏捏,欲言又止。

   “有事你就直说,叔不怪你。”

   “我,我想说,咱老家的房子是不是要修一下再结婚啊?”豆花小心地探问。

   “房子就不要修了,建新屋。”牛爹大

   手一挥,豪气地说。

   “叔,我只是说一下而已,没关系的。”豆花不安地解释道。

   牛爹当然不是说笑。总不能里外不是人吧。将来谁说得准呢,或许他这一辈在村里建房,到了孙子那一辈在城里买房也不一定。牛爹宽慰自己。建就建村里最高最气派的楼房。牛爹要在村里扬一回眉,吐一口憋在心底已久的闷气。

   牛爹把鞋摊收了,专门回家建房子。建自个儿的房子,牛爹感觉精气神又回到了身体,他浑身有忙不完的劲。

   当银行里的存款变成路人赞叹的三层楼房时,牛爹感觉自己一生的心血已耗尽。大牛的婚宴气派而热闹。地上鞭炮的纸屑还鲜艳,大牛和豆花就要进城上班。牛爹却为住发了愁。以前,他和大牛住时,为了省钱,只租了一个单间,摆了张上下铺的铁架床。现在儿子儿媳总不能睡铁架床吧。牛爹在城里四处搜寻两居室的房子,市中心当然好,上班生活都便利,可租金却吓得牛爹转身就走。牛爹想,每个月除了交房租,就得喝西北风了。还好,在城中村找到了房子,不是电梯房,得爬七层的楼梯。环境也不那么好,居住的人鱼龙混杂,梯道常见随手乱丢的垃圾,墙壁叠印着一些脚印和小广告。

   或许受村里建好的房子的影响,牛爹觉得房子有些老旧,但房租让牛爹动了心。新建好的房子空荡荡的守在村里,一年到头才回去,还没过元宵节,又得匆匆赶回城里上班。牛爹估算了一下,十年了,在新房子住的时间累计不超过半年。每次回家,都要劳神费力清除院里高过脚踝的杂草,打扫屋里蝙蝠粪便。这几年,房子老旧得厉害,外墙长了青苔,屋里东边的墙壁裂了细细的缝隙。牛爹奇怪,当年建房时,无论从建筑材料还是施工,他都是盯得紧紧的,质量他心里是有底的,怎么会裂缝呢?他请来村里的师傅。“房子也是要人气滋养的,没人住,不经常开门开窗通风,会坏得很快。”牛爹琢磨师傅的话,觉得有一定的道理,得找个人到房子里睡,每天开门开窗通风才行。

   牛爹想到了大旺,大旺兄弟多,合住一间房子,挤得要睡床底。可大旺一听要去睡觉又要开门开窗,像叫他去干什么重体力活似的,一脸的不情愿。大旺这个样子让牛爹心里来气,但一想,不管怎么说,大旺人品还是靠得住的,要是别人住了,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,更是放心不下。“我不会让你白住的,每个月给你一百块钱,不过,你得打扫一下卫生,清除一下院子里的杂草,怎么样?”“哎呀哎呀。”大旺为难地哎呀了好一会儿,才一跺脚,狠着心说:“算了,都是左邻右舍,就帮你一回吧。”“那就辛苦你了。”牛爹把不痛快咽在肚子里,笑着道谢,大旺一脸受用,好像牛爹的感谢是对他吃亏的弥补。

 

 

   一听牛爹要回村打工,大牛叫了起来:“你回去了,牛牛谁带?”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,大牛和豆花每日都是上灯火了才下班,牛爹不但要接送牛牛,还要做晚饭。

   “要不,我跟张总说一下,你们也回去打工算了,在村里打工,单房租就省一笔钱。”

   “叫我回去种田啊,我不回。”大牛直截了当地说。

   “那也不一定,村里那么多游客,肯定还有别的活可以干。”

   大牛不再说话。

   见大牛不反对,牛爹躲到房里,拨通了张总的电话。

   “你儿子会种地吗?”张总问。

   “他没种过地。”牛爹哼哧了一会儿,才实话实说。

   “那可不行,我们需要的是会种地的。”张总说完就挂了。

   牛爹想了一个晚上,第二天早上跟大牛商量,“要不,我带牛牛回去?”“那怎么行?村里的学校怎么比得上城里好。”豆花反对。

   “我们现在上的学校是城里的好学校吗?比起来,咱们镇的中心学校不知好多少倍。”

   “你怎么知道?”豆花带着气反问道。

   “我每天接送牛牛,我不知道谁知道?你们要是不放心,你们带好了。”牛爹翻了脸

牛爹带着牛牛回到了村里。白天还好,牛牛追鸡撵狗,爬高蹿低,和村里的孩子跑得汗湿透了衣裳,玩得脸像个小花猫。可夜色遮盖住村子,只剩下屋里的灯光时,牛牛便开始哭闹着要回家,“这里就是侬的家啊。”牛爹哄道。

   “不是,侬的家在城里。”牛牛抹着眼泪说。

   “牛牛乖乖睡,明天爷爷给牛牛买好吃的,大白兔奶糖,行不行?”

   “侬不要糖,侬要回家。”牛牛还是不依不饶。

   牛爹记起牛牛睡前喜欢听故事,他灵机一动,“那爷爷给牛牛讲故事,好不好?”

   “侬不听故事,侬要回家。”牛牛边抽泣边反复念叨。但牛爹还是讲了起来。

   “从前有一座火山,一天突然冒出了黑烟,喷出了像铁水那样滚烫发红的岩浆。洪水一样的岩浆到处流淌,把咱们住的这个地方也淹没了。”

   “那为什么咱们现在还住在这里啊?”牛牛被吸引了,好奇地问道。

   “火山把肚子里的岩浆吐完以后,又睡了过去。那些岩浆凝结成了一个个大石疙瘩,有四兄弟,穷得没地方住,他们便一起到山上,用铁锤和凿子破开那些巨大的石头,打造建房子的原料。山上热闹了起来,山里的动物围过来,小鸟为他们歌唱,花儿为他们送来了香气,他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石头,把日头打下山了,又把月亮唤了出来。”

   “他们不累吗?”

   “他们一想到新房子,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。”

   …………

   故事还没讲完,牛牛的眼皮便开始打架,最后沉重得睁不开了。看着牛牛睡得香甜的样子,牛爹忍不住猜想,牛牛会不会在梦里遇见高祖父四兄弟,说不一定还帮着搬砖建房呢。想到这,牛爹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,一股睡意袭来。


(发表于《参花》2024年1期上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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